什么样的绘画才是好画？这个问题可能会引起众说纷纭。因为每个人身处的角度不同，对此作出的判断和结论也会大相径庭。学院派会有学院派的标准，大都会遵照某种已有的绘画样式与表现技巧作出评价；而学院之外也会有学院之外的杠杆，大体会依据现实的需要，在文化针对性上寻找理由。但无论是在朝的学院派还是在野的前卫派，有一个尺度似乎是能够引起共鸣的，那就是好的绘画一定是传递了人的真挚情感，分歧只在于表达这种情感的途径，即绘画的语言方式。在今天中国的不少学院派看来，绘画应该有一个写实的基础，进而会有人固执地将一个艺术家的造型能力与写实功夫联系起来。其实不然，造型能力不能等同于写实功夫。因为造型能力不仅只是包含了塑造事物外形的能力，更重要的是还应该具有发现心灵世界，揭示精神情感的能力。中国古代的文人画，几乎没有人受过所谓专业性的造型训练，又有谁能否认他们笔下溢出的那个世界，不是一个真实的情感世界与精神世界呢？！艺术之所以需要技术含量，是因为技术可以成为抵达对象的捿径，但技术并不是对象本身，也不能完全由技术去引导我们接近对象。回到西方的写实绘画，其实，最初也是产生于人对世界的认识。无论是古希腊人本的自觉，还是中世纪对神的膜拜，写实方式从那里滥觞，都是为了寻找镜像来呈现自我。文艺复兴正是以此为基础，达芬奇他们的写实主义并非空中楼阁，其胚胎恰恰是中世纪的写实绘画，只不过达芬奇他们脱胎于此，将其原来用于对神的塑造，转换成了对人的发现。事实上，写实只是一个手段而已，通过这个手段来唤醒人对自身的关注，才是文艺复兴的人文主义精神。以此为线索，我们就不难理解，为什么西方的视觉艺术没有停留在文艺复兴和古典主义时期，而是不断挣脱写实造型的束缚，走向后来的印象派、表现主义和抽象艺术了。因为人对自己的认识在不断深入，艺术也必然会随着这种深入走向更加隐秘的内心。

　　当代艺术或曰后现代艺术，作为现代艺术的延伸，秉承了现代艺术的探索精神，但却在现代艺术的自我发现与语言自律之外，开拓出了另一个更大的空间，那就是我们所赖以生存的社会空间。当代艺术之所以强调社会批判，注重艺术的文化针对性，就在于当代人作为公共社会的组织部分，已经越来越跟政治、经济、文化等社会生活紧密相连。关注社会当然不是要取消自我，恰恰相反，而是通过对社会的介入，来实现艺术对人的整体观照。所以，当代艺术才有了比现代艺术更为多元的局面，不仅风格已经多种多样，表现手段也是日趋丰富，装置、行为，以及影像等等，在今天均被纳入到当代艺术的范畴，拓展了人们的视野。而在这种试验的大氛围与语言的全面开拓中，绘画之所以能够得以重新崛起，就在于这种方式对人性的表达和时代观念的捕捉，尚还有可以不断挖掘的空间。事实上，新绘画的一些代表人物，他们的艺术早已经不再是传统意义上的绘画，而是把绘画变成了某种解剖的工具，伸向了更深的思想领域与精神领域。比如英国画家卢西安·弗洛伊德，就从精神分析的角度进入绘画，通过情绪的渲染，和细致入微的笔触，将当代人的孤寂感，失落感，绝望感，以及病态心理等等，触目惊心地揭示了出来；再比如德国画家格哈德·里希特，参照现成的照片图像，加以绘画性的改造与破坏，在提示出图像时代的文化特征之后，又以自己的独特观念，颠覆了图像的真实性……这些艺术家在绘画中的拓展，不仅使得逐渐式微的架上绘画重新获得了表现的生机，同时也为当代艺术的创作赋予了许多感受性的内涵。正因为新绘画还有不断挖掘心理空间的可能，所以，也影响到不少中国当代艺术家沿着这条轨迹继续向前探索。这其中既有一些画坛名宿，也不乏一些后起之秀。我这里要介绍的艺术家传红，便是其中之一。

　　说起传红画画，可谓蜿蜒曲折，并非一帆风顺。因为传红属于半路出家，不是艺术系的科班出身。所以，通往艺术之路，传红要比许多人更艰辛，也更困难。事实上，传红跟绘画结缘，最初是从收藏艺术品开始的。但正如历史上那些真正的艺术收藏者，大都不是为了利益，而是因为真心喜欢一样。传红对艺术的挚爱，最终却驱使她从一个艺术欣赏者，变成了一个艺术践行者。这位学经济出身，从事过国际贸易工作的成功女性，就是这样子由自己的兴趣所决定，放弃丰厚的物质生活，甘于寂寞的做了一名艺术家。说起这些，不尽让我佩服。我由此想起王国维先生曾经说过的一段话：“生百政治家，不如生一大文学家。夫精神之与物质二者孰重？物质上利益一时的也，精神上利益永久的也。”大概正是因为更加注重精神生活的缘故，传红走向艺术要比许多职业艺术家更加纯粹一些。这似乎也注定了她对某种类型的绘画，即更加具有绘画性，更加自我化地表现心理感受的那类绘画发生兴趣。关于这一点，可以从她拜在艺术家何多苓门下受业看出来。何多苓的艺术追求颇具诗性色彩，多专注于对人的生命情绪和心理情感的挖掘，少有社会性内容的侵蚀。传红选择跟何多苓学画，自然她的作品也极为注重细节，注重诗意的表达。我看过传红的大多数作品，最为突出的印象，就是与她的生命情绪相关联。无论是画风景，还是画静物，抑或是将别人作为对象来刻画，我始终能够从传红的画面中看到她自己的影子。就这一点而言，传红的绘画似乎与中国古代的文人画有些相似，也都是托物寄兴，借着艺术创作来抒发自己的情感。

　　当然，传红的绘画不是文人画，不同之处不仅在于当代人的生存处境发生了变化，更在于认识意识与语言结构的差异。传统中国文人在现实生活中属于绝对的精英阶层，因而拥有更大的行动自由与思想空间，进可以入仕，兴国安邦，退能够成为绅，垂范乡里。正所谓“儒者在本朝则美政，在下位则美俗”。这种进与退的生命张力，使得他们往往把绘画视为一种桃花源似的精神寄托，不知有汉，无论魏晋。而当代人则不可能像他们那样逍遥，因为消费社会早已经把全球带向了一体化进程，互联网更是将信息整合在同一个平台上，创造了一个冷暖共存的现实世界。在这样一个世界中，即便是艺术家也不可能空中楼阁，必须得直面现实，承担起生存的各种压力。所以，当代艺术中极少有出世的内容，也几乎看不到传统艺术那种不食人间烟火的气息。事实上，把现实的伤疤揭开了给人看，正是当代艺术迥异于传统艺术的地方，我前面提到的弗洛伊德与里希特等等都是如此，传红也当属此列。在传红的绘画中，尽管所使用的工具仍是传统的绘画工具，但随着观念的变化，表现手法也与过去有所不同了。这就像她喜欢用小笔来勾勒画面，一层一层地罩染一样。如此不厌其烦地细腻表现，如果剥离开古典绘画的价值诉求，那么就只剩下消耗时间了。实际上，传红是想通过这种忘我地工作和投入，来抵御纷繁世界的侵扰。但因为自我释怀的愿望过于强烈，所以，在传红的深入过程中，也把自己的这种紧张情绪，以及对现实的焦虑感等等一并渗透进画面，从而形成了一个个神经质般的形象与愁眉不展的景观。以当代人的角度来质问什么叫会画画？我觉得这就是。不是说画准了某个形状是会画画，也不是说画了几个当代人的面孔就叫当代艺术，而是用绘画的方式挑动了当代人的神经，吐露了当代人的心声。从这个意义上说，传红的非学院背景，反倒成了她的优势。因为她可以不受教条的束缚，以自己的理解力和感受力进入画面，从心所欲地创造各种视觉形象。我想，传红之所以经过何多苓的点拨之后，能够迅速地成长起来，在中国的新绘画领域占有一席之地，手心合一应该是一个最主要原因。

2013．1．15于通州